“你們很美，但你們是空虛的。”小王子仍然在對她們說，“沒有人能為你們去死。當然羅，我的那朵玫瑰花，一個普通的過路人以為她和你們一樣。可是，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，因為她是我澆灌的。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。因為她是我用屏風保護起來的。因為她身上的毛蟲（除了留下兩三只為了變蝴蝶而外）是我除滅的。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怨艾和自詡，甚至有時我聆聽著她的沈默。因為她是我的玫瑰。”

……

窗外是密布的雲層，男孩稚嫩的聲音在華貴的頭等艙裏舒雅地響起，字正腔圓，有如於舞臺之上演繹的唯美話劇。

不多時，喃喃自讀的小嘴突然沒了聲音。終於成功讓身邊那個清朗的身影從一沓文件中轉移註意力，雖然仍是勾勾畫畫著，但那柔軟的唇卻發出男孩最熟悉的聲音，“怎麽不接著讀了？”

沒有回答。看來心情不太好。

文件被整齊地收好，交給一道之隔的男子。這才將註意力全部放在男孩身上，英挺的眉輕皺，妖媚的眼如海，溫柔地將男孩的身體輕轉過來，卻在看到那滿臉淚珠時，驚訝著輕笑起來。

秦錚溫柔地揉著孩子的頭，從他的眼裏解讀情緒，卻恍惚穿越著前世今生，在白駒過隙的時光裏，刻錄著那一圈又一圈無盡的年輪。

八年。很快。卻也曾漫長得無法繼續。比如，想念的時候，午夜夢回的時候。

沒有你，人生就是虛度。他早已為這離別預言，於是沈默著數著每一天度過，期望著日思夜想的身影會突然出現在眼前，微笑著叫他，“秦錚，秦錚……”

“趙落凡，為什麽哭？”轉眼間，當初抱在懷裏都怕碰壞的小嬰兒，已經會莫名流淚。還記得他出生那天，自己等在產房外，盡管並不情願，但還是不舍虧待那個幹凈的生命。當護士將小小的皺皺的孩子放入他的臂彎，傳承的感動突然就由心底生根發芽。陽光揮灑進了窗，溫暖了他蒼白的等待時光。於是，他給了這個孩子姓氏，在沒有給他母親名分的時候。他看著臂彎裏的嬰孩，自言自語，“你跟初音一樣，是落入凡間的天使。”

此時，引起父親註意的趙落凡擦掉眼淚，眼睛紅得像只小兔，委屈又傷心，“小王子真的很喜歡他的玫瑰。”

秦錚將他摟進懷裏，心裏暗暗感嘆：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。從出生，就被母親厭惡、憎恨著，甚至連一個擁抱都吝嗇給予，沒有哪一個孩子會在如此環境裏，還能感受安穩。

“總有一天，你也會找到鐘愛的那株玫瑰。那個時候，就不會覺得孤單寂寞了。”秦錚安撫敏感的孩子，機窗外是厚重迷離的雲層，八年裏的影像開始清晰倒映……

在盛滿思念的公寓裏孤枕難眠；在堆積如山的文件裏廢寢忘食；在執拗強勢的沐曉宛面前冷漠不語；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翻雲覆雨；在純真美好的孩童眼裏慈愛寵溺……八年，就這樣寡淡、一層不變的度過。

夏初音離開後不久，傅晨驍就放棄了國內的事業，到美國進修學習。盡管常常通過郵件聯系，卻始終不肯與他通電話。秦錚也不強求，起碼有他陪著初音，她應該不至缺少歡樂。後來，他從傅晨驍的郵件裏了解到，羅馬在畢業後也去了美國，子承父業，成為了一名年輕的外交官。

只有唐莘，還留在這座城市，但卻與他形同陌路。畢業典禮一結束，就急著出了國，然後讓人震驚地成為了國際明星傅晨驍、炙手可熱的大提琴演奏家夏初音的經紀人。

是的，大提琴演奏家。他的初音終於實現了理想，在國際各大知名音樂廳裏奏響了自己的樂章。她的演出，他幾乎一場未落。就算不眠不休地空中往返，也要親眼看見她。他的座位總是距離舞臺最遠的地方，不是不想相見，而是靜靜等待，等待彼此可以沒有負擔地重逢，帶著笑臉，一如從前。

飛機抵達法國裏昂的時候，已是華燈初上。秦錚抱著趙落凡走出機場，早已等候多時的黑色轎車緩緩落下車窗，露出一張滿是笑意的俊秀臉龐，“可好？”

秦錚莞爾一笑，如多年老友般親切，“好。”五年前，趙氏在秦錚的引領下成功在法國開疆辟土，劉呈作為法國區域的總負責人開始常駐裏昂。後來，更是舉家移民到法國，娶妻生子，人生很是得意。而秦錚每年到法國為母親祭掃，也順理成章地都是劉呈全程安排、陪同。

“老爺子怎麽沒來？”在劉呈的記憶裏，趙達明每一次都會跟著來，甚至親自準備祭掃的物什。

秦錚將已睡著的落凡平安置在後座，頭枕著他的腿，然後細心地關上窗，“不久前犯了老毛病，醫生不讓他遠行。”與趙達明，早已沒有隔閡，就像天下所有父子一般再正常不過。

“這次打算待幾天？”劉呈問。

暗夜下的裏昂還是如此曼妙美麗，卻仍然少了一些開闊的心境。初音那年的快樂身姿還在裏昂的街巷裏縹緲，占據了每一條街。

見他沈默不語，劉呈無奈地嘆氣，“這麽多年了，還不放棄？”幾乎每年都要這樣問上一句，想聽到一次不同的答案，可結果……

“如果讓你放棄生命，你能輕易做到？”秦錚淡然一笑，對有些人來說，遇見愛情，就等於遭遇宿命，逃不了，戒不掉。

劉呈將秦錚父子送到了郊區別墅，這是秦錚當初為劉呈安排的住所。後來，劉呈自己買了房，搬了出去。這別墅就一直空著，一年當中就僅有秦錚來的幾天裏，才會有燈光亮起。

別墅裏仍是十分整潔，劉呈幫忙安頓好熟睡的孩子，便為秦錚倒上一杯醇厚的紅酒。“我可是安排了鐘點工按時打掃，力求愛幹凈的秦總滿意。”劉呈點燃一根煙，極其放松，他遞過一支給秦錚，卻被婉拒。“抽一次試試，絕對是個解壓的好方式。”

“我答應過她，不再吸煙。”看著別墅院落裏的薔薇，他將苦澀的紅酒飲盡。

劉呈大翻白眼，“她又看不見，你有意思嗎？”

“承諾就是承諾，我永遠不會騙她。”秦錚說得堅定且溫柔。劉呈豁然一笑，秦錚絕對是他見過的最癡情的男子。他不再勸慰，時光都沒能讓愛褪色，他又怎能讓秦錚回頭。

第二天一早，秦錚還是先去了公司，履行他作為趙氏總裁的責任。三年前，趙達明卸下扛在身上幾十年的重擔，以族長的名義正式任命秦錚為集團總裁，掌管集團各項業務。

對此，秦錚並無所謂，他留下來，本就是為了責任。沐曉宛這個名義上的總裁夫人，倒是為此享盡了風光。雖然在秦錚面前仍是一副淒婉委屈的模樣，人後卻跋扈自恣，端著趙氏夫人的架子沒少為沐向遠牟利。

聰明如秦錚，怎會不知那對兒父女的目的。這幾年，歐寰集團逐步減少對亞洲業務的傾斜，很有放棄的打算，這讓沐向遠急得亂了陣腳不說，還病急亂投醫，拓展了很多副業，牟取暴利，為人所不恥。盡管如此，看在落凡的份上，秦錚還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只要不是太過，也就隨他們去了。

法國公司在劉呈的管理下良性發展，甚至因地制宜，開發了包括紅酒、化妝品、奢侈品在內的多項新業務。按照秦錚的認真態度，這些業務廠區一定是一個不落的看上一遍。為此，劉呈特別安排了自己的妻子喬翹帶趙落凡游玩，以減去秦大總裁的後顧之憂。還拍著胸脯保證，“放心吧，就是丟了老婆也丟不了孩子。”

可結果卻是，“放心吧，就是休了老婆也要把孩子找回來！”劉呈的胸脯疼得不能再疼，哽咽地呼天搶地，偶爾心虛地擡頭瞄一眼依然鎮定自若，卻眼帶火燒的男子。

據糊塗的喬翹回憶，她本打算帶著落凡去游樂場的，可那孩子小小年紀卻少年老成，極愛學習，堅持要去圖書館轉轉。喬翹是一個看到文字就暈的人，一進圖書館就基本進入了半睡眠狀態。於是，二十分鐘後，她倒在書桌上成功進入了夢想。等她恍惚間醒來，原本坐在她對面認真默讀的孩子，早已沒了蹤影，只留下一張便條，“阿姨，我要找我的玫瑰，去去就回。”

喬翹越回憶越委屈，“他要玫瑰可以跟我說呀，我會買很多很多給他……”

“此玫瑰非彼玫瑰，別太自責，是落凡的不對。”秦錚將紙條握在手心裏，雖然很擔心落凡的安全，但多年的歷練已讓他學會波瀾不驚，“派人去花店找找吧，落凡還小，在他眼中，小王子的玫瑰就真的只是玫瑰。”

盡管秦錚與落凡並不是骨血至親，但八年的朝夕相處，已讓彼此心靈相通。趙落凡真的走進了花店，尋了一株又一株玫瑰，可是卻沒有哪一株讓他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愛。於是，他坐在一家名叫“first love”的花店前，沮喪地嘆氣。

“餵，小朋友，你哪裏不舒服嗎？”好溫柔動聽的聲音，他緩緩擡起頭，眼前一下子就亮了起來。趙落凡發誓，除了媽媽，眼前這個姐姐，絕對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。他搜腸刮肚，將在書裏看來的詞語全部形容在她身上，什麽幹凈，素雅，出塵……可還是難以詮釋她的美麗。

“呦，我家姑娘的吸粉能力又見長呀，連□□都不放過呀。”唐莘剛停好車，就看見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盯著初音，那樣子完全解釋了什麽叫做一見鐘情。

夏初音沒好氣地掐了她一把，將她推進了花店。自己卻在小男孩身邊坐下，托著腮，細細打量起來。是個帥氣的孩子，年紀雖小，卻沈穩、儒雅，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老成。

“小朋友，你是不是迷路了，或者哪裏不舒服？告訴阿姨，我可以幫你。”夏初音覺得這孩子莫名地熟悉。

趙落凡突然有些羞赧，酡紅著臉，連說話都結巴起來，“我……我，我其實是……在找玫瑰花。”

夏初音笑著摸過他的額頭，“花店裏有很多玫瑰，你喜歡哪一株，我送給你。”

本以為會看見小男孩開心的笑臉，但他卻搖了搖頭，目光執著，“我要找我最喜歡的玫瑰花。爸爸說，等我找到它，就不會孤單寂寞了。”

夏初音楞住，看著孩子眼中隱隱的淚光，恍然大悟，“小王子？”

趙落凡很認真地點頭，將背包裏的《小王子》拿給夏初音。

她翻開書，又擡頭看看那孩子，竟生出隱隱的感動，“你喜歡的玫瑰花應該是什麽樣子？”

趙落凡搖頭，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，在看到幾乎每一株都一模一樣的玫瑰時，他就徹底懵了，覺得是爸爸騙了他？！

夏初音將書還給男孩，感受著溫熱的陽光，“那株玫瑰長在你的心裏，一旦生根發芽，就會幻化出你中意的樣子。現在你還小，總有一天它會出現。”

趙落凡似懂非懂，“阿姨，你比玫瑰還漂亮。你是不是也長在別人的心裏，然後才變得這麽美的？你的小王子在哪個星球？”

夏初音笑了，眼有濕意。這樣久的年華裏，她一口一口吃掉想念，盡量趕走絕望與無奈，晝夜更始，歲月黃昏。後來，傷口結痂，痛且帶笑，笑中變淡，卻又淡久彌香。“阿姨的小王子……在世界的另一端。”她拉起男孩走進花店，從藤草抽屜裏取出一粒玫瑰花種子，放在他的手心裏，“這是一顆很美的花種，回家把它埋入土裏，然後好好的照顧它，花一開好你就都明白了。”

後來，她將男孩送到警局，直到在警察的幫助下與家人聯系上才放心地轉身離開，而這是那個孩子已累得進入了夢鄉。

夏初音一個人走在異國他鄉的巷弄，雖沒有了初時的恐懼、仿徨，卻仍然孤寂感傷。她一直一直走，直到雙腳踏進微涼的海水，才發現自己已走出那般遠，遠得不知道何時與趕至警局的秦錚交錯而過。

心裏仍是荒草叢生，是是非非，風景流轉，我卻還愛著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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